鼻子底下的除夕美文摘抄

　　肉肉的一聲鈍響，威力倒蠻大，震的窗戶玻璃咔咔響。除夕夜就在這一聲爆竹聲里咋咋唬唬來臨了。他拾起震落在紙上的鋼筆，說：“這哪里是炮仗，分明是地雷么。”炮仗的響聲來自隔壁梁家。梁家有錢，春節(jié)給孩子買好多炮仗，除夕會不困覺地放炮。他家的除夕夜，被鄰居的爆竹炸得一瓣一瓣的，成了個衣衫襤褸的花子。他覷了覷狗子和貓子。他們是他的兩個兒子，都在上小學(xué)；正守在電視前，巴巴地等候看“春晚”。炮仗一響，他們不安頓了。狗子是哥哥，白天就鬧著要鞭炮，被當(dāng)娘的用搟面杖敲了腦袋，不敢再露面，便慫恿了小自己幾歲的弟弟來鬧騰。

　　貓子仗著年幼，無賴慣了的，頭頂進(jìn)父親懷里，催促他快買鞭炮來。慚愧得很，他無法滿足孩子的要求。過年了，他連買兩包紙煙的錢也沒有，仍然抽自己種的旱煙。家里的花銷，全仰仗地里的三畝枸杞。今年枸杞收成不錯，價格卻跌得厲害，村里枸杞種植戶憤怒了，聯(lián)合起來和商家頂牛，囤下了偏偏不賣，他家的枸杞自然也沒有賣出去。種枸杞只有半年忙，農(nóng)閑時，村里的壯年漢子結(jié)伙去建筑工地去打工，掙錢補貼家用。他不出去，窩家里寫。他也知道，指望文學(xué)養(yǎng)家，一如拿屁吹燈，多半靠不住的。但是他熱愛寫作，媳婦也支持，他就年復(fù)一年地寫了下來。

　　不過除夕了，家里尚冷冷清清的，孩子連個“響兒”也沒有，他鼻根深處還是辣了一下。他撫著貓子的頭說：“去吧，去跟你娘要鞭炮，她是家里的掌柜的。”他就曉得媳婦有辦法對付貓子。

　　媳婦立在火爐旁，忙著煎過年油餅，貓子纏綿過去，抱了她的腿，跟她廝磨。她故意不理貓子，卻指派狗子去寫春聯(lián)，并要求他們自己想詞兒，不許照抄老皇歷上現(xiàn)成的；寫好了，抹上糨子，貼門框上。狗子已被一通搟面杖打蔫了，不敢支吾，照娘的話去做了。見狗子寫對子，貓子也不鬧了，嚷嚷著給哥哥打下手。媳婦拿眼睛給他示意。他會心地笑了笑，頭又埋進(jìn)稿紙里去……

　　當(dāng)院一株酸梨樹上，掛著一盞媳婦糊的燈籠，暈暈的燈光底下，狗子貓子撅著屁股，正拿斧背敲擊一盤廢棄的石磨。聽見響動，他出去問：“叮叮當(dāng)當(dāng)干什么呢？”貓子說砸鞭炮哩。問哪里來的鞭炮。狗子說撿的。他是知道的，一串鞭炮點燃，總會有幾枚不響的。這些啞炮捻子很短或者沒有；如果用鈍器猛擊，也會炸響。看兩個孩子玩得高興，他正要叮嚀小心，貓子就砸破了手指，哇地哭了。他摳了一點黃土，敷了貓子的傷口，說：“別哭了，我給你們弄鞭炮去！”說罷，腳脖子硬硬地往大門口走。

　　媳婦問他干啥去。他說：“兩個娃娃撿別人家的炮渣滓，我賒幾串來。”聲音一噎一噎地，竟有幾分哽咽。

　　媳婦說：“窮的尻子拿瓦苫哩，哪個肯賒東西給你？年頭節(jié)下的，省得受些窩囊氣回來。”

　　是啊，他曾經(jīng)去村里的小賣部賒一包香煙，就遭到拒絕，還被店主搶白了幾句。村人的心目中，他是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流子。

　　他泄了氣，悻悻地回到屋里；正坐在桌旁發(fā)呆，忽然看見貓子肩膀上搭著一串鞭炮進(jìn)來了。他吃驚地問怎么回事。貓子說，他和哥哥給隔壁的梁叔叔磕了頭，梁叔叔就給了他們一串鞭炮。村里風(fēng)俗，給長輩拜年，是要磕頭的。他的臉上寬展了，贊許地點了頭。他想支開他們，清靜地干自己的事，就問：“對聯(lián)寫好了嗎？”兩個卻說早寫好了，都貼門上了。他說這么快！不相信。兩個孩子就拿了手電筒，拖了他去看。

　　房門的上聯(lián)：一條黑狗兩只黃貓；下聯(lián)：三間老屋四箱破書；橫聯(lián)：我愛我家。他說好，有創(chuàng)意。院門的上聯(lián)：一腳把窮鬼踢出門；下聯(lián)：雙手將財神迎進(jìn)來；橫聯(lián)：嫌貧愛富！他氣的鼻子差點跑到腦門上去，唾沫星子亂飛：“抄襲加歪曲。”狗子不得不承認(rèn)抄襲了鄰居梁叔叔家的。梁叔叔這副對子的橫聯(lián)是“勤勞致富”，狗子認(rèn)為不切題，才自作主張改了的。

　　“春晚”開始了。他也想看，想了想忍住了；卷了一支旱煙，繼續(xù)在兒子寫廢的作業(yè)本上寫他的小說。每天寫多少字，他對自己是有規(guī)定的。

　　默默地吸了幾支旱煙，有狀態(tài)了，才要落筆，兩個孩子在炕上為分那串鞭炮很兇地吵起來了。

　　他只好去調(diào)停。

　　兩個孩子在炮辮兒上找到了雙方都能接受的分割點，又生怕對方做手腳，所以誰也不愿意去尋找剪刀。他還沒有完全回到現(xiàn)實中來，隨口說：“不用剪刀，拿火燒斷嘛。笨的！”兩個孩子都很情緒化，情緒化了就會用腳后跟兒思考問題，孩子們接受了父親的建議也就不足為怪了。三顆腦袋擠在一起。他吹旺了煙頭，帶著一種被信任的、棘手問題迎刃而解的美好感覺，認(rèn)真地把煙頭送到糾結(jié)在一起的炮捻上去。對兩個孩子來說，鼻子底下這串鞭炮就是除夕，因此不敢馬虎，臉挨鞭炮很近地監(jiān)督父親分炮。煙頭點燃紙捻子的一剎那，他突然明白自己干了一件特別經(jīng)典的蠢事。但是覺悟晚了，鞭炮已經(jīng)噼噼啪啪地炸開了。

　　他跳到院子里，狗子貓子也跑了出來；個個滿臉硝煙，也不說話，三個剛落草的羊羔一般，身子瑟瑟地抖。好在誰也沒有被炸傷。

　　伙房里忙活的媳婦叫了一聲，沖進(jìn)鞭炮聲還沒有停息的屋子里，扯出床單叫他和孩子們看。不消說，床單給炸出許多破洞。這條床單，是媳婦剪掉自己那根烏而粗的長辮子、賣了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