錨之戀愛情散文

　　每艘海上航行的船都配有一雙“鞋”。

　　古語說，航船無腳行千里，其實每艘海上航行的船都有一雙腳，不過這腳不是用來行走，而是用來“站立”的。航船在海上行走累了或是進了港灣要歇下來了，就把它拋到海底嚙入土中，于是船就停住了。

　　從前，一老一幼兩名水手駕船出海。年輕的水手累了，向老水手要一份安寧去舒展筋骨。老水手答應了，讓他到船艏把一塊綁著纜繩的頑石墜入海底，以拴住船。船停妥后，水手就躺下了。剛入睡，就被老水手叫醒了，原來船正隨波漂離海岸，年輕的水手連忙到船艏收緊纜繩，只從水中拽起一圈空繩套。船到岸后，老水手找了一塊新的頑石，命年輕水手在頑石上鑿一孔繩眼，那塊帶眼的頑石就成了碇。碇是錨的雛形，從結字上看“碇”比“錨”含義更廣，音義兼備。

　　得益于冶煉技術的進步有了鐵，于是水手們便開始鑄錨。錨繼承了碇的基本形態，呈“山”字結構。中間一縱則是粗壯的錨桿，左右兩小豎為錨爪與橫劃連成一體。看似笨重的兩個構件，組合起來就成了比碇更為靈動的錨。千百年來，航海技術不斷進步，船變化出千姿百態，錨卻固守其簡單的結構。

　　今天，無論是數十萬噸之巨的遠洋航船，還是一葉扁舟，其所配備的錨，在結構上并無明顯差異，依然離不開錨爪和錨桿兩個簡單的構件，依然由最為低值的砂鐵澆鑄而成。請千萬別小瞧那不起眼的錨，它足可以在波濤中挽住數萬倍于自身重量的船。

　　錨，通常被安在船的艏部，如同航海家胸前佩帶的一對勛章。老畫家在海邊支起畫架給船寫生，不忘將錨也考慮進畫面，一旁靜靜觀摩的小水手補充說：“少了錨的船那還能叫船嗎？”聽罷，老畫家會心一笑。

　　有人認為錨的結構過于簡單，哲學家說：“那是‘大道至簡’的智慧。即便流光再逝上千年，錨依然會固守那份古樸與簡約。”

　　今天世界已進入電子時代，許多物品因植入電子技術變得神奇和復雜。有人戲稱：倘若讓現代人重新為船設計錨，免不了要考慮到集成電路，外加數十只傳感器，其效用未必能勝出傳統的錨。

　　錨還因造型簡潔易于入畫，錨的圖案成了海洋文明的重要符號。水手們將它紋在三角肌上，航海學校將它刻進校徽里，遠洋巨輪將它標志在煙囪上，以航海立國的國度將它設計進國徽之中，國際海事組織則將其作為標志的中心主體。

　　錨的簡約美是一份物理之美，在水手心目中，錨還擁有一份深沉的美，給了水手們一份安心和依托。

　　上世紀八十年代，位于非洲東北角的索馬里還是一個治理體系健全的國家，當年的索馬里總統水手出身，黑小個，景仰我們東方古國。總統來華訪問，得知廈門航海教育歷史悠久，便提出參訪廈門的請求。就在那次參訪中，總統主動向航海學校的學生提及六百多年前中國的鄭和船隊曾在他們家門口下過錨，還說索馬里的海里烙有我們祖先的足跡。

　　那位懂航海的總統用錨和足跡來比喻東西兩國間的古老友誼，聽來倍感親切，也讓學生們對那遙遠的海岸產生羨慕之情。

　　投身航海后，我的航跡終于有機會觸及索馬里海岸。航海人沿習上百年的做法是，當船駛進印度洋之前，都要在索馬里沿岸尋找一塊錨地下錨休整，以積儲抗擊印度洋季風的勇氣。當年的索馬里雖不富裕，但社會安定，黑人們迎著太陽勞作，日落后圍著篝火跳著舞唱著古老的歌謠，激越的旋律迸發出火一般的熱情。對待來自遠方的過客，他們如同對待春天里飛臨屋檐小憩的燕子，從不打攪。小商販們用小漁船載著各色商品來到船邊兜售，買賣公平，那是一個安詳的國度。

　　肇始于上世紀末的內亂，國家失去了秩序，百姓的生計不保，整個國家很快就淪落為海盜窩。海盜扼守國際航運的要沖，對航經那片海的船只下手，索要高額的贖金，一旦不能得逞就動手殺害人質。索馬里的那片海啊！曾經安寧的泊船之地，如今卻成了水手們的夢魘。

　　世界上與索馬里一樣不平靜的海還很多，馬六甲、加勒比海……海盜出沒，令水手們無法錨泊歇腳，他們無奈要選擇繞航。而一旦情感之海出現波瀾，水手們又該如何面對？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一位跨越太平洋到達了南美的年輕水手，與家中通了一次話，越洋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壞消息，他鐘愛的戀人決定不再為他守護心中的那片錨地。一個漫長的黑夜過后，清晨的餐桌屬于他的位子卻空著，老水手動員全體水手尋遍船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找不到那位水手的蹤影。有人在水手的臥室發現一方紙，老水手攤開看了又看，哀嘆道：“可憐的孩子啊！心無處錨泊啊！”

　　聽罷，全體水手陷入深深的沉默中。

　　老水手一聲炸雷一樣的命令：“返航！”把全體水手從沉默中喚醒，迅速各就各位，掉轉船頭，沿著舊航路放慢航速返航。船艏、船橋和船艉左右各站立一名水手，不停地掃視海面一路搜尋，電報房內不停地呼叫周邊海域的船只請求協助搜尋，直到夜幕降臨依然不見海面上有人的漂浮。那一天廚房里的飯菜熱了又冷，冷了又熱，就是無人光顧。

　　事后證實，那位年輕水手與家中通話后做出一個令人悲傷的決定，在那個漆黑的夜里，縱身躍入茫茫大海。

　　錨，是船派往海底的媒妁，為了締結一份牽連，錨爪深深地扎進海床，形成系留力。有了錨，船才得以安穩停泊；有了錨，船可以抗擊猛烈的風暴；有了錨，水手們可以獲得香甜的睡眠。

　　水手是一群背井離鄉的人，遠離家庭，櫛風沐雨。錨，是船之鞋，雖無法助力前行，卻是歇息必備。水手們依戀寧靜的泊錨之地，在那里疲倦的身心得以安歇，奔波的雙腳得以積蓄再出發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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